倦时弹剑

到处爬墙,谨慎关注。
写着图乐,锻炼文笔,有点想法,更新频率不固定。
或许我们是一顿饭的缘分呢?吃得不满意别骂我就好了。

墨虎·暗涌

Tip:又名他们俩和《一代宗师》真真假假(我编的)的故事。不太扣题但算了还是。

 

夜色像化不开的墨,镜头里大雨滂沱。这场叶问雨夜临敌的戏,拍起来实在辛苦。开拍后张震来看,那时梁朝伟通身已经湿了,衣服再穿回去困难,只好不予脱下,因此虽然在一边稍事休息,脊背也挺得笔直。他颇含同情地上下打量,拍拍对方的肩以示理解与安慰。这是王家卫的行事风格,反反复复、反反复复,以时间和胶片为代价选出他最中意的一个镜头,张震自认从来只有深受其苦的份,这时候连语言安慰都无效。

 

时针走过几个钟头,天际全黑,气温又低几度,灯光打在叶问身上,标出这故事的主角。明明一组工作人员彼此正呼来唤去,修修改改,倏忽又成为模糊的背景音,似乎与他全无关系。梁朝伟冷得几乎要发抖,灯光是一团白色,提醒他自己正站在何处。拍摄间隙里他抬眼搜寻,找王家卫所处的位置需要他微微仰起头。墨镜遮住了对方的目光,何况黑夜与灯光的双重阻碍,他实在不能确定后面是什么眼神。苦中作乐,他想,这还不是神么?神的心意也是很难猜的。无论如何,确信他也仍在镜头后一遍遍审视自己的每一次表演,能给梁朝伟一种安全感。就这样继续拍,他咬咬牙想,跟着王家卫给他的节奏,再一次撞向自己的边界,他固然头破血流,但王家卫未必比他好受多少。一旦能撞开这堵墙,他们能看到更新的东西。他乐于这么做。

 

这个想法在拍摄三个礼拜后告终。拍通宵长达二十余天,他不得不修改作息,白天同王家卫一起吃饭时也神情委顿,带点撒娇求饶的意味:“真的不行,真的顶不住了。”过去他也常这样对王家卫说。做不到、不能够、不行了,王家卫几乎从未同意他的请求,只说,好知道了再拍一条,他于是又返回去拍。他们总是走在突破的边界,他忍不住想,好吧,那再退一步,会有什么出现?

 

王家卫回答:“好好好,结束结束。”

 

他慢半拍咀嚼食物,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他无来由地沮丧。但毫无疑问,他们已不再是拍《阿飞正传》时那样敢于大胆浪费时间、浪费精力的年龄。待在房间里休息时他想起第一次与王家卫会面。在一家日本酒店,他以手支颐,另一只手摇晃酒杯,歪着头听王家卫讲旭仔的故事。他自觉似乎已喝到脸上发热,但正在兴头上,忽而松开酒杯摩挲腰间的车钥匙,邀请直白得像陈述:“我要开车载你。”

 

他看到王家卫露出讶异的神色,随即付诸一笑,并未反对。酒后驾车,他固然自恃潇洒,热爱轻狂戏码,但没想到对方也会一口应允,旋即感到兴奋,一种奇异的预感冲入脑海,他会很喜欢这段车程。拉开车门时,他向王家卫炫耀:“新车,是不是好靓?”印象里,家卫并未答言,只是点点头。那趟旅行精彩至极,他热爱跑车飞驰时风热烈的亲吻,热爱极速挑战的刺激,几多情绪得以抒发。家卫是否出言劝阻,他已记不太清,但大概没有——旅程惊险刺激,差点出了意外,如果王家卫早点出言制止,固然不至于这么惊险,却也会错失这一路的疯狂。他感觉很好,下车时想,一定要和他合作。

 

一定要和他合作。他后知后觉地反悔,王家卫总是对的,既然对方认为现在有的镜头还不够完美,他应该继续再试一次。这想法让他感到浑身都不太舒服,呼吸急促,好像迫不及待要证明什么,他想应该即刻去找家卫,说我也觉得该继续。随即助理喊他,导演叫他拍戏。仍然是从华灯初上到天色渐明,仍然是浑身湿透,但他意外感到雀跃,继续去寻找在这里到底应该呈现什么。王家卫给他足够的镜头、足够的时间,由得他踏入另外一个世界,在戏里寻找叶问、寻找自己。

 

最后这场戏又再拍了一个礼拜,以他即刻住院拍X光收束。住院时轻松些,某天下午他突如其来想听歌,于是遵从本心打开平克·弗洛伊德的音乐,在乐声里慢慢背诵《东邪西毒》的台词。事后有些迷惘,不知道究竟是想听歌还是想起这段台词,还是想念王家卫造出的那个世界和那时的自己。二十九岁时,他曾经迫切想要证明自己,无法想象也绝不能接受三十岁还是一事无成的演员,以为已经意识到时间的残酷,但原来时间的凌迟还是不易觉察。拍完《阿飞正传》的很长一段时间,他反复提及这是他觉得自己作品里最好的一部,尽管只有结尾的几分钟。然而仿佛只是弹指一霎,他已和王家卫已拍了很久很久,呈现了太多太多。足够一部二十年的男人时代。

 

休息足五天后返工,陆续有人关心他的健康,他如实回答,说已没事。王家卫并未过问,也没什么安慰。合作总这样,如果安慰,还能继续往下拍吗?习以为常,自然一笑了之。后续的拍摄过程与此前并没太多区别,时长也以年为计,但《一代宗师》似乎让人更疲惫。学功夫的辛苦自然不用多说,似乎也感到终于不再是他们支配时间,而是时间掌控他们——无论是他们的长相、理解还是行动力。最后一天他们足足拍了九十小时,三年转瞬,大家都有惜别之感,王家卫重新做时间和镜头的主人,镜头内外都是不舍。他这时想起《阿飞正传》的结尾,比起结尾更像开始,他饰演的角色收拾完毕、关灯,走出低矮的小屋,如鸟振翅飞出笼子,有光彩、兼具力量。而《一代宗师》将停留在叶问的五十岁,他的人生尚有几十年可供探寻,但已就此告终。这才是真正的结束。

 

没来由的,他意识到不会再有续篇。

 

**

 

属于他而不是叶问的故事,在印象里应该起始于九八年,王家卫邀他同看叶问的视频。据说摄于宗师去世前三天,打木桩时,老先生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。他是没有力气了、还是累了,还是忽然想起了什么?观者的呼吸亦随他的动作一屏,但他立刻继续,行云流水打完一套。看完后他转头看王家卫,不需要语言也知道对方同他感触一致。

 

他们全体都付出了很多,王家卫走访的路实在不短,练武时此起彼伏的痛呼,工作人员终日的忙碌。家卫向他描述有一次走访武术名家的过程,比划着握住他的手:“他握着我的手说,开口不离三,出手不离三,你感受到了吗。我说没有。”他想,咦,居然轮到王家卫说没有。家卫的中指搭在他的脉搏上,之前总说我想王家卫是了解我的,现在连心跳频率也不避讳。“中指是三,搭在你的脉搏上,就是传承。”

 

他笑了:“你有什么好传承给我。”

 

想一想并非没有,在阿根廷拍《春光乍泄》的时候,家卫扣下剧组的护照,还写进黎耀辉的故事里。拍那段戏的时候他坐在桌边,侧脸仰头,感到光线打在脸上,回答何宝荣说我不会返还你的。他凝望他捉不住的却又想努力留住的挚爱,欲语还休,不是不想剖白诉衷肠,但最后只剩下那似倔强似发狠的神情,残酷的快意浮上心头。我不会还给你。即使这样纠缠,我也不会还给你。但去时终须去、去时终须去呀。黎耀辉会一个人去伊瓜苏瀑布,也会一个人返回香港。

 

那条过了后,他奇异地理解王家卫扣护照的行为。谈起这件事也并无太多怨词,在媒体面前笑容如羞赧,似乎对自己不愿坚持的任性有点抱歉。

 

**

 

王家卫一开始并没想过让故事留在叶问的五十岁。他去拜访几位武术家,去研究八卦掌、咏春拳,看他们从简陋的床下的抬出一块牌匾,写着“节义可风”,浏览资料想象一条全是武馆的街,知道这个故事不属于一个人而属于一个时代,在这个时代里风流辈出,有人离开、有人死去,也有人变老。你会变成七十岁的样子,他一开始这么告诉梁朝伟。

 

让梁朝伟变成叶问的过程当然辛苦,他如果不会武功,怎么可能成为一代宗师?他请梁绍鸿做他的教练,也特邀了八卦掌、八极拳的专业人士,演员训练时的惨叫此起彼伏。有一次一起吃饭,他听见他们彼此打趣,章子怡笑说:“我最大的安慰就是张震在隔壁惨叫。”张震拧着眉回答:“真的很痛啊。”梁朝伟当然也不容易,眉头紧锁五官挪位似的痛。他们坐在一起讨论时,梁朝伟只沉默着皱眉,不停用毛巾擦汗。王家卫问梁绍鸿:“他现在能有那种神吗?”叶问的、一代宗师的精神气。有一些演员到某一个阶段就变成一个永恒的演员,他希望一代宗师能成为这种阶段的一类。梁绍鸿回答有:“接下来我试着用水喷他的脸,练那种眼神,会更潇洒。”而梁朝伟坐在一边,睨来一眼,颇有怨念,但一声不吭。他失笑,猜想对方早晚会抱怨,但总是这样,没关系,他们俩在一起合作,不可能、做不到的事也会可能。

 

就像《阿飞正传》只剩下最后的三分钟,但另一个浪子的故事仍会继续;就像《春光乍泄》时他始终不肯脱衣服,最后不也是脱了?他回想起那段光彩夺目的戏,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迫切:我一定要跟他合作。而且一合作,已经过了这么多年。

 

不过还是有些事不能做到。他们试过用化妆技术展示七十岁的叶问,但即刻感到讨厌。时间取代了他的掌控权,他不希望对方留在屏幕上的永恒形象如此。他说服自己和工作人员:不如把故事留在叶问五十岁吧。尽管如此,也已经英雄辈风流云散各东西,那一条武馆的街倒映在水中,被涟漪晃碎,一代宗师,也算切题。

 

这是他中意的收束。

 

**

 

九六年时他和《一代宗师》的构思相遇。

 

那时他和梁朝伟在阿根廷拍《春光乍泄》,踩着反转的香港讲述黎耀辉与何宝荣的故事。他骗了梁朝伟,对方苦恼不堪,拍摄的前三天几乎不愿说话,后来也不改归心似箭的念头。他想出扣下护照的办法,并编入电影。逃跑计划在他的阻碍下全面破产,梁朝伟对此哭笑不得,但埋怨听起来并不具备威慑力。他总认为梁朝伟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地方,不逼一逼,怎么知道能走到哪一步?去家万里,亦是催他前进的一种逼法。剧情停滞不前时他们曾一起散心,走到火车站,梁朝伟不愿掩饰地远眺铁轨,目光和轨道同时向远方无尽头延展,他知道必然遥遥和香港连成一线。但无论如何,又不会放他回去。

 

王家卫更感兴趣的是小书摊上的几本杂志。他凑近去看,距香港如此遥远的异域他乡,竟然也有两张华人面孔。阿根廷都知,国内知名度更不必提,李小龙的形象充斥他童年见过的电影、作品。李小龙是怎么做到逝世几十年后,尚能具备如此影响力?他也曾想拍摄一部李小龙的电影,但故事几乎已被前人讲尽,从何处着手可以不落俗套?指着李小龙的照片,他似乎问梁朝伟又似乎自言自语:“不知道李小龙师父是谁?”对方并没回答,只是皱着眉头,似乎嫌阿根廷的阳光太刺眼。

 

后来返港,知道原来是叶问。又看到一段叶问打拳的视频,宗师手下微微一顿,他也跟着浮起思绪万千。这是一个他和梁朝伟未曾踏足的境界,他想,真应该去看一看这是怎么样的境界,这一定会是Tony人生的另一个阶段。属于他的故事,在九六年已拉开帷幕。那时他心里的男主角,除了梁朝伟,早不作第二人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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